UNMASKEDCHINAORALHISTORY无声者言

「无声者言」项目组你们好。

我是一名清华大学学生、清华大学2022年11月27日紫荆园事件的一个见证者。我有一些话想说很久了。看到李老师转发你们的项目，我感到是时候把我所知道的事情讲给大家听了（虽然可能也没有多么崇高的意义）。

紫荆园事件是那几日全国高校白纸抗议的一个组成部分。下面是我对那一事件的一个……算是侧记吧。一些内容在去年已经写好了，但我其实空有一种郁结和烦闷，不知道为了纪念那一天究竟应该下笔写些什么。我没有什么独家视角，也没什么有感染力的故事，更关键的是我不知道写下之后能给谁看。但现在有你们。

这些文字并不完整，字数不多，松散而零乱。我的描述可能不客观，但确定写的东西是诚实的，提到的每一件事都是真实发生的。请项目组的各位帮我做一个判断：这些写下的东西是否是有意义的？如果有的话，请拿去使用。如果需要补充、需要打磨，请联系我。我不担心文中的任何细节会被人开盒。

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半，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记录那一天发生的事。

2022年11月27日的中午，我仍然躺在寝室的床上。线下教学早已停止了，此时寝室只有我自己，另外几位都趁还没封校各自回家了。这时我听见了不寻常的、一阵阵传来的喊叫声。

声音来自紫荆园餐厅。同学们的聚集始于何时我并不清楚，当我近一点到达那里的时候，已经有几十张白纸在那里举着。（我错过了同学们喊口号的时刻，坦白讲，只能和大家一样去网上找当时的视频。那张弗里德曼方程、那句“不再为公权力口交”的呼喊我也是在网上看到的。）

我从未见过这种场景。不知为何，我到了那里，但我又时时刻刻想离开，却迈不动腿。我想离开，不是因为我反对什么或支持什么，而是因为感到了难堪。在人群里我听到了“闹着玩”、“尬”、“下不来台”、“不累么”。显然：一人高呼，并不会百应；一人在嘶吼，其实众人皆看客。动摇、松散，甚至还带着些嘻笑，这其实是在场人共有的一种情绪。

和网上大家能看到的视频不同：两个小时中，大多数时候，大家只是在那里站着。（可能是因为我到的时候，大家的愤懑都已经释放过一轮了。）台上的人不语，台下的人窃窃私语。大家凝固在一种微妙的气氛中，不知最后会如何收场。

但越是这样我竟越能感受到：站在台上举着白纸的他们是真的愤怒了。那时我才意识到真正的抗争可能不一定是高昂的、铿锵的，有配上BGM之后的那种史诗感。它可能只是一种宣泄，一种单纯的不平则鸣：不是为了什么目的，而只是伤心到愤怒了，认为“我得做点什么”。

也恰是此时，站在台下人群中我明白了另外一件事：对于敢于站到台前的人来说，最令人恐惧的并不是公权力的强暴，而一定是观众的沉默。这需要被放置被凝视的勇气。

我围着紫荆园一圈一圈地踱步，看到弗里德曼方程贴在了门前铁棚的立柱上，看到台上人累了、白纸变得稀疏了，看到台下八成的人都低着头在手机上敲着什么。绕到紫荆园后面的时候，我发现多了好几辆车停在平时不可能停车的大路上，看到一些不像学生的面孔在游荡。这时我抬头发现紫荆园背后的那栋楼上赫然悬了一个大大的黑色的“！”。虽然什么都没说，但那个感叹号好像已经说了一切。在最后，大家散场的方式是齐唱国歌，而校领导做了一些承诺，保证不会有秋后算账的事。

散场后的当天下午，我去送别一个同学，他买了当日离京的车票。我提起中午的事，他说他第一时间知道后就躲得远远的，他说他父亲在1989年时也一样躲得离天安门广场远远的。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，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语气，和一种家传经验奏效了的骄傲。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，竟比中午的记忆还要具象。

然后就是躲不过的封控、堆积如山的盒饭垃圾和扔在寝室门口的连花清瘟。时光永是流逝，街市依旧太平，随后的一年发生了各式各样的寻常事。各人各自忙小组作业、忙实践，我从没见任何一个人再主动提起这件事。楼门口贴了一份又一份的通知，告诉我们监控不停地在更新，手机信号基站不停地在改造。更滑稽的是：每栋宿舍楼都装了几十个对着楼上阳台仰拍的摄像头，也许是在盯着那个随时可能出现的感叹号吧。现在大概可以肯定，如果再来一次相似的事情，这次可能不会放过任何人了。

等到二字班（2022级）毕业的那一刻，在这个学校里，恐怕将不会有任何人记得这一场风波，将不会有任何人记得我们是怎么被封。不会有人记得保洁阿姨为何被迫在卫生间隔间里过夜，不会有人记得为何C楼理发小哥要被集中管理起来、天天坐着转运大巴来给我们服务。我们的校领导一定会认为：资源都为你们学生倾斜了，你还在这里背刺。但我总觉得，（如果错了请纠正我）大家都是一样的人。校内校外都是，天南海北都是。他们难受我也难受，要找到那个导致所有人都难受的罪魁，而不是满足于活得相对更不难受就止步。

最后，如果当时站在台上的同学能看到这篇文字，我想对你们说：当你们迈步走上那个台阶的时候，已经证明了自己身上存在一种最可贵的、叫做“勇敢”的品质。我祝你们好运，请你们带着这种勇敢和正气一直走下去。

L. F.